【兰婷集序】骨
#飙完了，搞一下
“准备静推！”
“医生，患者大出血严重，血库存血告急！！”
“止血钳，快点！！！去找病人家属！”
“三百焦第一次！！”
“三百焦第二次！！！”
嘟——————
高启兰坐在手术室外的长凳上，右手无意识的抚着哥哥的后背，直到墙上手术中的红灯熄灭，瑶瑶和晓晨绝望的哭喊在她耳边撕开寂静，她看着同事语带保留地摇头，眼泪最终没忍住还是落了下来。
“嫂子…”
京海最明艳的那朵玫瑰在三月的艳阳天里走的仓促。
她站在一旁，看哥哥痛哭流涕从白布下牵出那只漂亮的左手，然后颤抖着褪下无名指遍布血痕的戒指，俯身在冰冷掌心留下一个潮湿又绵长的吻。
“小龙，杀了他们。”
平时顶天立地的一个男人，如今涕泗横流无措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这样的哥哥高启兰还从未见过。
陈书婷的葬礼办得风光又浩大，强盛集团上上下下能到的都到了，黄纸漫天，老一辈人说这是买路钱，给的多了可保故人一路平平安安。高启强不忍去见零落成泥的妻子，于是取灰的事宜由高启兰代劳。
高启兰轻慢地抚过厚重的檀木盒子，温柔得如同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盒子正中间小小的四方天地里陈书婷笑得明媚又灿烂，
“嫂子，我和哥哥来接你回家。”
有一小块指骨没有烧尽，高启兰捡起来，忽然没来由的攥住拳头，掌心传来一阵沉闷的钝痛，她没松手，只觉像是嫂子伸手握了她一下。
她们相遇在2006年的除夕。
彼时高启兰还没参加工作，医学生的繁重课业让她少有时间从省里回家休息，只有逢年过节导师正好休假的时候她才能借机喘口气。不过高启兰并未觉得累，只觉得足够充实。
“小兰今年也不回家过年吗？”舍友笑着拍了拍高启兰的脑袋，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两个橘子，
“给，当医生的，还不多补充点维C。”高启兰应了一声伸手接过，熟悉的话语让她有些恍惚。
很像，跟大哥说的话一模一样。
高启兰在那一瞬间是真的有些想家。
于是在询问了导师后续工作安排告假后，她如愿的坐上了回家的大巴车，六年了，还是那条熟悉的路，一样的摩托车一样的头盔，只不过来接她的人从大哥变成了二哥。
小兰回来了。高启盛见妹妹下车，熟练地换上了当哥哥的微笑，只不过情绪并不是很高。
“今年二哥不做年夜饭了？”
“大哥在家呢，今年轮不到我。”
高启盛轻轻哼一声，眼里满是晦暗不明的情绪，
“今年咱家宴请贵客。”
贵客。
一双红底的高跟鞋安静地停在门口，主人明艳又锋利的眼神让高启兰一时间以为自己进错了家门，直到那人开口，高启兰才回神一切都是错觉，除了面前的人，真实得让人有些发懵。
小兰回来啦，傻站着干嘛外面凉。那人抬手在高启兰脸上摸了摸，指尖轻慢划过眉眼落到耳根，在触到了那阵意料之中的温度之后眉间顿时拧起一个好看的结，
“小盛也是，不说给妹妹拿件外套，着凉怎么办。”
于是高启兰明了，二哥情绪不高的原因，不是因为安欣，而是眼前这个事事周全却又和周遭格格不入的女人。她融入得太好，好到连主人都有些无所适从。
谢谢嫂子。高启兰垂眸，乖顺地接过女人递过来的茶，算是承了这个情。
这才几步路啊陈姐，哪用得着，你别忘了小兰学什么的。高启盛看着妹妹倒戈，重音在陈姐两个字上咬得格外的深。陈书婷也不为难他，只笑了笑这事便算是揭过。男人要面子，她向来深谙这个道理。正巧高启强端菜出来，打断众人在门口当门神的行为，
“小兰子回来了怎么不来跟大哥打个招呼，阿盛把灶台上多做的那条鱼给小虎送去，今年书婷和晓晨来咱家过年就不和他一块了，你记得替我跟他问好。”
“知道了哥，这就去。”高启盛领了活，穿了外套便往外走，
“要是小虎留我喝酒我就不回来了啊哥。”
“这小子。”高启强气结，被陈书婷轻巧的抚平过去，像哄顺一只猫。
“行了老高，关系总要维系的吗，你不去小盛总该替你分担，人家两兄弟做了这么多，新年该去走动的。”
“可你和晓晨第一次来家里过节…”
“怎么，明年就不欢迎我们了？”陈书婷替他整理衣领，听到这话笑着伸手弹了下高启强的额头，
“带晓晨去洗手准备吃饭吧，那小子在阿盛屋里看模型呢，别回头不知轻重给人弄坏了阿盛又该生气，小兰刚回来你这当哥哥的也不知道招呼人家。”
陈书婷打发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进了卫生间，客厅一时间只剩下她和高启兰，她看着那个站在一旁局促得像个外人一样的小姑娘，伸手过去牵着她坐下，然后整个人松弛下来，像办成了一件大事。
“以前两个哥哥在家也这样吗？”
高启兰听着，轻轻摇了摇头：我很久没回过家了。
男人嘛，到老都不让人省心。陈书婷揉了揉额角，一副了然的样子，牵着的左手倒是没松开。
“我叫陈书婷，想怎么叫随你，嫂子这身份倒是还没这么快，别听你哥胡扯。”
早晚的事。高启兰没抬头，视线落在指缝间陈书婷艳丽的指甲油上，像手术托盘里刺目的血。婷姐很漂亮，我哥遇到你是他的福气。陈书婷听见这话有些讶异的转头，看小姑娘安静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到底没忍住轻笑出声，左手大拇指在高启兰掌心不轻不重地摁了摁，
“没结婚就当爹也是福气吗？”
“傻丫头。”
高启兰觉得高家有什么东西慢慢的变了。
后来高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大到即使高启兰不在京海也有所耳闻。她在省里上学，学校里渐渐多了关于她的传言，说什么高家兄弟平步青云得道升天，从接送高启兰上下学的豪车到身边无处不在的保镖便能有所察觉，外人都看得出，何况舆论中间的她本身。高启兰和大哥谈过，说影响大到连主任都来找她谈话，还希望哥哥能尊重自己，还她一个平淡的生活环境。高启强向来宠爱妹妹，要求多数照办，豪车换掉保镖撤回，只不过还是派了唐小虎过去，于是传言渐渐平息，走之前没忘了把高启兰的追求者挨个修理了一遍。
高启强：这不是我的意思。
高启兰：……
豪车偶尔还是有，不过不再大张旗鼓，车上的人也从高启兰变成了陈书婷。陈书婷有空会去看她，高启强忙着生意四处奔波，关心妹妹的工作便落到了陈书婷头上，她也乐意去做。陈书婷喜欢在校门口等待的时候高启兰见到她眼里那发自内心的惊喜，也喜欢她给高启兰挑衣服的时候高启兰一边小声说嫂子不用这么破费的一边红着脸乖乖任由自己摆弄，还有那双漂亮的眼睛。总是温柔清澈的，泛着粼粼的波纹，像午夜涨潮的海。探望高启兰渐渐成为了陈书婷生活中一种缓解压力的方法，就好像她能短暂逃离那片深黑的泥沼，浮到水面换一口气。
高启兰是陈书婷的氧。
她太干净了，如人越过丛林，怀抱一袋冰。
再说了，妹妹可爱，有谁不想逗一逗呢。
高启兰看着楼下的车和保镖，打开公寓门预料之中的见到了厨房里那个思念已久的背影，于是她悄悄的放下包，走过去将下巴靠在那人肩上，后者轻颤了一下表示有吓一跳，
“怎么走路跟猫一样都没个声音的。”
嫂子。高启兰没回嘴，偏头任由那只手轻拍自己的侧脸，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像只毛茸茸的爪子在陈书婷心里摸了一下。
去洗手准备吃饭吧。陈书婷没回头，抬手捏了捏高启兰的耳根算是回应。家里炖着汤就没去接你，说给你请个阿姨你也不要。
我自己能收拾，用不上的。高启兰撇撇嘴，乖乖去一旁洗手，
“好不容易安生一些，我不想再被人议论了。”
“傻丫头，都是高家人了还想有安稳日子过呢？”
她们坐在一起吃饭，高启兰同陈书婷说起和哥哥的谈话，以及唐小虎的后续处理，陈书婷听完了笑，说男人就这样，柿子都挑软了捏。
”小虎要是真有本事，怎么不去找安欣的茬，倒想着把追你的得罪个遍。“
”你喜欢安欣，高家人都知道，小虎跟着你哥那么多年他能不知道？“
嫂子。高启兰放下手里的碗，示意陈书婷不要再说，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真的假的。陈书婷看着她，不可置信的抬了抬眉。都喜欢这么多年了，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真的。高启兰有些着急，语气却还是软软的，
“当初说嫂子好看，也是真的。”
声音很轻，像一小簇烟花在心里遥远的绽开。陈书婷端着碗的手微微一颤，溅起一圈涟漪。
说不惊讶是假的，可说这话的人是高启兰，如果说高启强当初在她面前像个四处开屏的雄孔雀，那高启兰就是不谙世事的小兔，摸一摸耳朵就会脸红到发抖，随时准备借机开溜。如今那个人却强忍住逃跑的冲动，连视线都没有游移，就那么坐着，局促的听候发落。她很认真，认真到陈书婷都有些心疼。
长久的沉默。
久到热情消散，理智最终战胜冲动，高启兰叹口气，起身收拾碗筷，
“对不起我失言了，刚说的话还请嫂子不要放在心上。”
陈书婷没说话，只是在高启兰路过身边的时候伸手拦住了她。高启兰端着碗，一时进退两难。
站住。
“这会儿想着跑了，你大哥没教过你高家人说错话是有代价的？”陈书婷笑了笑，抬手勾住高启兰的风衣腰带往前一扽，那人就轻飘飘的跌进了自己的怀里。
“嫂子，小心碗。”高启兰小声轻呼，脸一直红到耳根。
“先放下。”
“是。”
不许出声，不然小虎听见什么跟你哥告状我可不会替你求情。陈书婷一手圈着高启兰，另一只手食指轻挑摘下她的眼镜，于是那秋水一样的目光便再无阻隔，潮长上来，浸湿了陈书婷的心。
老爹说眼睛能透出一个人欲望，陈书婷见过太多追名逐利的眼睛，却只能从高启兰眼里看见自己，一时不免有些失了方寸。
“你刚说谁好看？”
“嫂子。”
“不对，再想。”温热的呼吸洒在高启兰脸上，扰得她脑袋有些发懵，直到对面的人嘴角一扬轻笑起来，她才知道自己猜对了谜底。
“婷姐。”
声音细若蚊蝇，耳根红的彻底。
高启兰不知道陈书婷在驭人方面确实有些天赋，就好像当初用一根腰带便拴住了她大哥，现在自然也能用一根腰带拴住她。
陈书婷靠在高启兰怀里吻她，感受着自己腰间的手正一点点扣紧，直到高启兰如溺水般近乎求生似的拽着她求饶，才发现慌乱中不知是谁熄了灯。妹妹太生涩了，像刚破壳的雏鸟，抖着湿淋淋的嫩翅，一夜仓惶成人。
那一瞬间陈书婷是真切的想将这个人据为己有。
她松开她，见高启兰正泪眼朦胧的望着自己，没忍住亲了亲她的眼睛。口红有些糊掉了，陈书婷伸手过去，在高启兰的唇上轻抿了抿，然后安抚性的摸了摸对方的侧颈。
“很乖，去洗澡吧。”
“那你呢。”高启兰牵住她的衣角，没动。
“想跟我一块儿洗啊？”陈书婷笑，见高启兰脸红了又红决定不再逗她，
“我一会儿就去，听话。”
等高启兰进了浴室，陈书婷才给唐小虎打电话，说是准备在省里多陪高启兰一段时间，让他带着下面人先回去，有什么事电话联系。
“看着你哥，让他别总惹老爹生气。”
“放心吧嫂子。”
高启兰听着门外陈书婷的声音，手指在唇上无意识的摸了摸。
黄粱一梦又十年呀，依旧是不懂爱也不懂情。
安欣看着桌对面的人，上一次和她这样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他其实已经快忘记了，只记得她说喜欢自己然后驾车绝尘而去。想当初天真问自己哥哥是否能看春晚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了。高启兰没注意安欣在想什么，她像往常一样一边安静地吃着自己的东西，一边听对面的人细碎地说些家长里短的话。感觉用餐差不多快结束的时候，安欣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密封袋，轻轻放在高启兰的手边。
这是你哥的和唐小龙的遗物。安欣开门见山。我们联系不到唐小龙的家人，还希望你能代为转交。
安欣你忘记了。高启兰先是一愣，继而很快的收敛了情绪。她拿起纸巾抿了抿唇，露出一个熟悉而又疏离的微笑，
“唐小龙没有家人，他唯一的家人为了保护我和晓晨早已经死了。”那个总跟在自己身边傻乐的人，死在了旧厂街冰冷又潮湿的水泥地上，孤独无依。
“那你哥哥的……”
“我哥怎么说。”高启兰少有的打断他，于是遗物两个字在安欣嘴里转了一圈又咽了下去。
“他说你还干净，能不过手便不过手吧。”
“那就麻烦安警官处理了。”
那这个呢。安欣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高启兰一怔。
“这件东西你哥让我务必亲手交给你，也是遗物里的，算我帮他的最后一个忙。”
那是陈书婷的戒指，嫂子去世后高启强一直随身戴着，而如今这枚戒指正躺在高启兰的掌心泛着幽暗的光。她没忍住，睫毛一扇落下一滴泪来。
她佯装的镇定越来越单薄了。
“另外逢年过节的，别忘了给你嫂子和二哥上柱香，这也是高启强的原话，我今天一并带到。”
“谢谢。”
戒指还算合适，高启兰将其套在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安欣看着她失而复得的神情，心中五味杂陈，
“小兰你…”
“安警官，再帮我最后一个忙吧。”高启兰笑，让安欣想到了京海冬天的太阳，温暖又遥远。
“我去非洲的家属名额还空着，如果可以，晓晨出来以后你告诉他，让他来找我。”
“高晓晨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他应该要学会自己生活，你不可能负责他一辈子的。”安欣还想说什么，被高启兰笑着拒绝，她抬手，露出手腕上细红丝线绕着一节小巧莹润的骨，像一个古老的咒语，约定再会亦不忘却往生。
“我现在是高晓晨唯一的亲人。”
“言而无信不是好事，我答应过她了，也祝你新婚快乐。”
“高医生，别活成陈书婷的样子。”
你认为死就能将人分开吗。高启兰垂眸，无名指的戒指轻轻转动。恰恰相反，死亡其实能把人拉近，尤其是生前分离的人。
你会怀念那些死去的人吗。她看见安欣的目光霎时如灯火一般飘摇，她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你会的，我也一样。”她指了指左胸第二根肋骨下面那个位置，
“她在这里长得太深了。”
高启兰走出门去，安欣看着她的背影，她一次也没有回头。
这人间苦什么，怕不能遇见你。
这世间有点假，可我莫名爱上她。
我在你眼里是什么呢。高启兰曾经问过，在那只手执着地辗转于她的锁骨时，于是唇间那阵馥郁的玫瑰香退开了一些。
你想听什么。陈书婷皱着眉偏头看她，拽着腰带的手缓缓收紧。她向来不喜欢受人胁迫，尤其是床上。
相当扫兴。
“实话。”
退路。陈书婷开门见山，倒是没含糊。我当初找你哥就是为了图个安稳，现在找你也是一样。
“满意了？”
“嗯。”高启兰点头，她不擅长挽留，也从没留住过什么。更不会从别人那里索取什么，她只会给，从自己身上挑挑拣拣掏出些有用的碎片，结果一颗真心全给了陈书婷。
陈书婷说她傻。
她却只是笑，反将人拥得更深。
像拥住了一场夜雨。
她是她路上最后的一个过客。
最后的一场春天。
最后的一寸雪。
最后的一次求生的战争。
【END.】
